万沁去参加她表弟的婚礼。丈夫开车,她同八岁的大女儿坐在后排。六岁的小女儿有点感冒,被奶奶接走了。
听说婚宴会很气派,在上海的一个顶级私人会所里举行,浦东陆家嘴附近。她在浦东住了十二年,婚龄也十二年。她让丈夫早点出发,她家在浦东一处有些落荒的地方,要开一会儿,还想留点时间和女儿在陆家嘴走走。
正下着蒙蒙雨,女儿歪在她身上,虎着小脸拨玩她的水晶指甲,刚才出门女儿吵着要穿格子短裙,但已是个深秋天了,被爸爸劈头呵斥了一顿。大女儿爱美,这点像她。
停好车,丈夫先去会所,她们去逛。
浦东这高楼拥簇的最繁华地带,让小孩子兴奋起来,小脸又似春花开。她于是再接再厉,进“哈根达斯”给女儿买了个冰激凌。她们闲闲走过一处很惹眼的星级酒店,入口处数辆婚车首尾相接的泊着,一些人严阵以待地候着,摄影机、摄像机的小黑窗对着黑洞洞的大车窗,只等新人探出头来。女儿要看新娘子,还有点时间,索性鉴定过新娘子是否好看再走也不迟。
可黑窗内的新人似乎拿足了架势,迟迟不出。她四顾张望着,突然记起,这不就是当年她询过价的五星级酒店么!她向往过穿了白纱,笑靥如花的站在这个门口等待来客。可一听了报价,心思就灭了。
时间一转身,已是十二年了呵。
她有点惘惘的,拉着女儿的手走了。雨收住了,天变得洁亮。
表弟办婚礼的会所果然不俗,走进入口,里面大得像个广场,百合般洁白的几个欧式小楼错落的站在树荫里。有个楼下,亲戚们已等候簇拥在一块,她笑着上前寒暄。
与一般婚礼不同,仪式是和婚宴分开举行的。宾客们带着点庄严肃穆的表情,端坐在一个仿教堂的仪式堂里,看着有点滑稽的舞台感,因为大多数穿的只是日常的衣服。交换婚戒时,头顶的天窗骤然开启,光束泄泄融融的倒了进来,浸到新人互吻的脸上,配上踩着点奏起的音乐,她被这场景熏得眼睛潮了,又不敢真的掉泪。四十多岁的人了,似乎已经不好在人前显露情感了。她又有点惘惘的。
婚礼近乎唯美。新娘子她之前只见过一次,是个柔驯幽娴的女孩子,人小小的,有张轻描淡写的白脸。今天她的确很美,妆容把她淡淡的脸恰到好处的托了起来,像张着了色的素描。新娘子很投入,一丝不苟地全程微笑,仿佛铁了心要给今后制造一点美丽的回忆。
在灯光暗去时,众人的眼睛都投去舞台看节目,她对着圆桌上的烛火抿着红酒。
身为女人,都该有点美丽的回忆吧!
婚礼那天,女人是鲜花做的,是隆重会议上摆在主席台上的那支带水鲜花。远远的,隔着台,隔着桌,数它最好看,最富于诗意。可只一会儿功夫,人散茶残,收场的阿姨会把她爱惜地捧回家,**一个普普通通的瓶子里。那就是今后的家。
她觉得这就是这些年她的人生。她悄悄的过着日子,平稳也单一。有时会有丰富的想象力:婚后的这些年,它们变成一张张写着阿拉伯数字的纸牌,?a href=http://www.ccc36.com target=_blank class=infotextkey>性谧郎希帧?”同数字“8”同数字“12”的面目似乎没有不同,都是模模糊糊的,像一个有闪光的近视眼脱下眼镜去看它们--- 都一个样!她“哗”的一下就能把它们都并在一起,变为一张纸牌。但日子既然过得安稳,偶尔情绪泛起时,她就感到悲伤的理由不充分。
很久以前她做新娘子的那天,是多么的快乐!现在的眼光看,脸上的妆可能太艳了,头饰花哨了些,礼服也不够简洁,活脱一个出来谢幕的花旦。可在那时,算是很好的了!也有个十七八桌吧。新郎官狠了心,每张桌上放了几包软中华。这样的“豪举”在她小姐妹圈里盛传了一阵。他要让她感到骄傲和幸福--- 就算有点俗气嫌疑的骄傲也不坏。她去敬酒,曳地玫瑰红旗袍,粉艳的脸,涂了红指甲油的指尖灵巧地衔出烟给男客点上。火光一亮,她鲜红的滴血指尖几乎燃烧起来,一路燃到心里---心里火辣辣的甜。
当天散了后,她坚持要第一夜就住在新家。新郎还是马上迁就了她,尽管讪讪的,觉得便宜了酒店。她要一个完整的新的开始,这暗藏了一个只有她自己才知道的心绪。
新房是单位发的最后一批福利,自己只出了很少一部分,就把一把顶楼复式的钥匙捏在了手里,只是地段不够好,在浦东还算偏远的。母亲的房子在浦西闹市,一套六十平米的居室。妹妹去南京上大学,之前她们三人一起住的。母亲慷慨的提出换房,让他们小两口住在浦西,出路方便些。她不肯答应,坚决要搬去黄浦江的那头。如果仍留在浦西,那些事那些人,就算一股脑扫进垃圾桶,仿佛也会和她在精神上纠扯。到了江那头,那些人、事就会自行死去。要一刀剁下去,才能把那一丝连着的筋膜断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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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想了会,大厅里换了段新的音乐,让她回过了神。舞台装饰得典雅又奢华,足以见背后的心血。她发现女儿不在旁边的座位上,不知跑去哪桌玩了。丈夫正埋头苦吃着菜,同许多来客一样--- 也难怪,眼睛毕竟填不了肚子。菜式不错,真是完美的婚礼。她想该同丈夫说点什么了,想了会才说:“表弟办得可真不错唷,肯定花了大价钱的。” 他在鼻子里哼了一声,说:“我倒不觉得如何。排场上的钱少扔点,贴到酒水上,在别处可以吃得更好。”她不往下接了,吃了点菜,默默喝着红酒。
她从小就生得好看,俏丽的孩儿面至今看着也只有三十岁。大专毕业后分到了国家单位,下班后总有些领导的饭局要随同。一个科室好些女孩,领导最爱带上她。她的旧同学里有出国读书的,有做了老板娘的,她自认天资不输人,该有更斑斓的人生。她对刚走进的世界感到兴奋。年轻又有容貌的女孩子,哪个不爱玩?不出去交际,不出去见识,简直是极大的浪费!寂寂的过到年老,那是笔亏本账,要懊悔的。她一周三个晚上,要很晚才在高寒的月影里回家,然后蹑着脚去浴室洗脸。母亲隐约觉得不太好,却无从干涉,她想走也走不进女儿的空气。
这样过了很久,直到有一天她站在一个豪华的酒店房间里,对面是个中年男人。气氛有点硬,她像是被叫去谈判的。男人将一把银盏盏的别墅钥匙放在桌上,看着她微笑,说:“你再仔细想想。” 那是虎视眈眈的微笑,他似乎拿定了她。
她的两只手一开始像浸在寒天的湖水里,死一般的凉,抽出来,又像放在毒日下烤,一点一点,水分被灼烤出来,手心里潮腻腻的。
她感到自己正被羞辱着。她到底是个亮烈的女子,虽然爱玩--- 年轻女孩子哪个不爱玩?但要紧关头,她挣扎着赢了自己,再往前多走一脚就是万劫不复了。她很想把一句狠话朝着他的脸仍过去,但人软得没有一点劲道,手心的汗似乎把整个人的力气都带走了。
她记得她一句话也没撂下,只微笑着走出那个房间,泪就滚了下来。
她觉得自己是一只迷了段路的小鹿,以为前面有青青绿草,一头扎似的走过去,只看到一潭烂泥水。她又悲伤又释怀。
之后没多久她和一个同事恋爱了。她不缺追求者,只是这个男人追得最凶。他有一些好,也有种种的不够好。但这些好,结婚已经够了。他最大的好处是老实可靠,一心要去过日子的。她出去“应酬”的那个时期里,形形色色的男人见了不少,似乎多少都有些不安分,要不就是早有家室的了。她架不住他的攻势,同他交往了一段时间。一天下班后,他在路上等她,明示了心迹,说想结婚,没想到她很快答应了。婚礼没多时也办掉了。
然后她有了两个女儿,美人胚儿,带出去人家都说像她。她母亲住了过来,帮她把孩子带到了五六岁,去年完成了使命回去了。她偷得清闲,暗暗感叹只一转身功夫,两个昨天还抱在臂弯里的孩子即刻变成了两条小活龙。母亲对丈夫是不甚满意的,总以为她若能多等等,就可以挑个更好更周全的男人。但这些年了,母亲的这种情绪也慢慢降息下来。
想到丈夫,她又喝了口酒。
他是个一般相貌的人,爱好不多,下了班就开车回家,看看电视翻翻报纸。人倒不坏,只是脾气急,心里把女儿宝贝得什么似的,嘴上却对着干,总要吼她们。小家伙看见爸爸,活龙变成了蚯蚓。受了气,就往她身上腻。她以前常因为他对孩子的不耐心同他吵。次数多了,她慢慢觉得累,不再多说他了,知道难改。
他这人,高兴起来就什么都好说,在沙发上翘起脚,给孩子讲故事也是能滔滔说上个半天的。他除了抽烟,没有不好的习惯,只是不大乐意她买重复性的东西。她对首饰爱得要命,但他觉得既然已经有了一两套好的,其他的再进门来就是糟践钱了。她只能在网上偷偷的买,被发现了,就谎报个价格。其实她和丈夫赚一样多的钱,她买她的,本是很顺的事,但在一处过日子,再有理也不能不瞧着点对方的气色。况且,她丈夫自己也树立了榜样,除了偶尔买点好烟,为了出去应酬不丢面子外,总的说来真是个节俭的人。他要他们心往一处使,她也该有个好样子。再说了,两人虽都有个铁饭碗,收入稳定,但多则是谈不上的,也比大部分家庭多出一个孩子要花钱。
他们的单位也在浦东,家里虽有了车,却很少开到浦西去。购物方面,丈夫对年末的商场促销颇有好感。总是早早就开始对全家建议:“平时省着点,圣诞节前后去买,可是合算得很喔。”她记得有一年的最后一天,他们特意等到晚上十点去“八佰伴”抢购,海报上说了,十点开始是折上折。那天的人真是疯多呵,潮水一般地涌入,他们带着两个孩子,推了三部购物车,在人堆里一路撞一路挤,大冬天的,四人屏出了浑身的汗,小孩子也玩疯了,刘海湿漉漉的贴在绯红的额头上,发了高烧似的。她们是聪慧的孩子,知道那一天爸爸是最好说话的,于是往购物车里扔进了很多东西。
全家人也会开了车去度假,只是不常有,大多在上海周边转转,过个周末就回来了,她丈夫是个不大愿意动的人。她自打蜜月去了巴厘岛,之后再没出国旅行。每年总有那么一两次,她会有短暂的兴奋,想一家人去欧洲的哪个国家,狠狠的玩它个十天半月。再深一步,一旦想到这么一趟的花费时,又退潮了,劝自己:“再等一等吧。索性作为刺激两个小孩子考上好初中的奖励。都还不算老,就算再过个十年又有什么呢。”
她同丈夫过着不紧不慢的日子,时常关心下楼市,想着说不定哪天房价跌了,可以腾出钱来再买套新房子。
她觉得丈夫虽谈不上很称心,但毕竟是个顾家的人。他有他的好,也有种种不够好。这点好,过过日子是足够了。只是有一次过年,亲戚们一道聚会吃饭,挤得满满一堂。她那桌上都是家里的后起之秀,表弟表妹们纷纷有了各自伴侣。一对挨一对坐。她帮女儿去捡掉在地上的发夹,看见表妹和她男朋友的手在桌布底下牵着,荡来荡去。她丈夫不在她身旁坐---他们外出吃饭,中间永远隔着两个位置,孩子被他们?a href=http://www.ccc36.com target=_blank class=infotextkey>性谥屑洹K蝗痪醯糜幸坏憔剑翟谒挡簧侠矗耸裁础?br />
她喝了很多红酒,都是细细的一口一口。舞台上的灯光忽然一转,整个的从淡紫色变成淡绿色。她被吓了一跳,倒不是因为灯光,而是她听见丈夫在训斥女儿:“识相点,回去当心!”女儿泪眼婆娑的捏着把碎珠子,原来她刚才在和别桌的小孩疯跑,刚买的一条珠子项链被她扯断了。她真怕有人听到那一声喝叱,掉过头来看他们,那该有多窘!好在舞台上够精彩,否则真尴尬。她懒的去说他,心里嗔道:“真是的,骂小孩也不分分场合。皮是小孩的天性,真的乖得像木头做的,你又倒该急了。”
想到小孩,她又想起家里那楼梯,中间转了个弯,连到楼上。当初疏忽了,只让装修队做了个楼梯,但没有扶手。孩子小的时候,她总担心会闯祸,怕了好多年。现在她们大了,她倒担心起以后自己老了,说不定要闯祸,尽管到那时,还要过很久很久。
“要提上日程来做,顺便把家里重新装修一遍。不能再懒了。”她想着,喝干净了杯里最后一口红酒。
婚宴散了,他们开车回家。丈夫觉得冷,让她把后排座位上的外套递给他。他回头伸手去拿,这才看见她红彤彤的两颊。他盯住她愣了会--- 这天,他第一次好好看了会她。
她的脸由于酒精的熏染,呈现了一种异样的美,异样的光泽,车窗外暗弱的光影投来,她真像一株暗夜里的羞花!他接了衣服就调过头去继续看路,心想:“她今儿是怎么了,平时不沾酒的人呀。”女儿在她怀里已睡着,她默坐着,想着等会一到家,就跟他说说这加做扶手的事,不能拖了。
家在一幢没有电梯的老式居民楼里,他们走完了六楼。小女儿已被送回来了。开门,开灯,那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家同活龙似的小女儿一起围了上来。她心头一热,那扶手的事很快就又忘了和他说了。
她总有一天会记得和他说这件事的,她要他们四人都好好的。她还想在她满头华发时,抱着她的外甥走在这楼梯上。